心中的路桥

  • 信息来源: 台州旅游网
  • 发布时间: 2007-04-04 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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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人都有积淀心中而又挥之不去的情愫——那是对自己故乡的永远的忆念。离开故乡,哪怕是去了天之涯、地之角,哪怕是小少离家,十年、几十年都没有回去
过,那份情愫就像盘盘绕绕千丝万缕的线团,剪不断,理还乱。有人说,这就是故乡情结。是啊,心中的千千结,它是绾着故乡系在故乡的。有时,它飘曳在故乡田野的荠莱花上;有时,它徘徊在故乡的屋檐下,竹篱边;有时,它又好像千里万里长相随出现在天上——“举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呵!
  若是有人问我,你的故乡在哪里?我想告诉她,我的故乡叫路桥,它藏在我心灵的深处了。
  路桥、路桥,因了这名字,你就可以想象,它应该坐落在江南水乡。无边无际的原野,纵横交叉的水网,你独行在天地之间,看落花一瓣瓣掉在泥土里,看女人蓝花布袄背影的消失,看村落飘起的袅袅炊烟,走啊,走啊!风细细,雨垂垂,走进雨中、走在风里,走过阡陌、田野,眼看又有大河前横,横在视野可及的远方,你担心没路了,难免顿生惶惑,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身在旅途,正欲驻足,蓦然看见眼前还有一座桥,那路连着一座桥,那桥连着另一条路,心里七上八下的吊桶陡然放下了。一座座老旧而又破败的木桥、石桥、存在于田垄、河流和村舍之间不知有多少年月了。我想知道的是——人是怎么会想到要造桥的?这桥又是什么时候造的?桥上走过了多少时代的兴亡和过客?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些信息,还有风和雨和中午和日落,都如输入电脑的程序一样贮存于桥头与河边的几棵饱经风霜的老树的年轮里了。然而有桥,也就有了行人,有了交通,有了故事。同时也因为路路有桥,桥桥有路,逐渐形成了路桥的集市、街市。
  于是,一条长达十里的街上聚成起十万人家。房子都是木结构的矮矮两层,清一色的两扇面街对开的窗户,街上的居民大都擅于经商,底楼开店,二楼住人。店铺开了一家又一家,什么当铺啊、油铺啊、粮店啊、棉布店啊、客栈啊、南北货栈啊、一应俱全。方志上说“南宋以降,商贾渐盛”。路桥因为水陆交通的便利,也就自然成了渐东南的商业重镇。长长的窄窄的青石板路上,行人如鲫。穿长形马褂的、穿粗布短袄的、穿高领大襟的、也有穿旗袍的、穿中山装的……脚步有匆忙的,也有踱着悠闲的方步的。每逢集市之日,肩挑的、手提的、拉着人力车的,像早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长街。街道两边的叫卖声与熙熙攘攘的人声混杂一片,又如一锅煮沸了的水,突突地冒着水泡。长街一侧的小河,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千百条篷船,因为货物的重量水位给抬高了几寸,一支咿咿哑哑的摇橹从小河出发,荡开一波又一波的浪花,三江、四海都去得。即使是到了夜阑人散的时候,“曲巷无声门户闭,一灯犹照酒垆开”——路桥的夜依然充满市井生活的情趣。
  当工业文明的列车呼啸而过,随之而起的现代化超市、商场,最终取代了农耕文化与小农经济的商业模式,碾碎了街上居民的最后一个梦想。
  于是,十里长街沉寂了、萧条了。
  而在另一片田野上,随着推土机轰轰隆隆的响声,短短的十年时间,路桥一下子拓宽了、变高了、长大了,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城市的雏形日益丰满起来。
  时间改善着一切。同时,也给现代人留下了一个重新思考的空间。在扬弃过去建设现在的过程中,我们还需要保留些什么?好像是福柯说的,一个民族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比一个民族遗产的丰富与否更能表现出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这话,让我思索了很久很久。我想起我曾经到过的新加坡,为了建设国际性的旅游城市,不知拆除了多少条老街与小巷。然而却又在摩天大楼之间依然保留着“牛车水”那条小巷。这是为了什么?我也曾到过德国。东、西德统一以后,曾经为东、西德人相互交流与交往之障碍的“柏林墙”是该拆除了。拆着、拆着,没有想到,每一块涂满图画与文字的碎砖,却一下子成了世界各地博物馆争购的“抢手货”。德国政府被惊动了,于是决定停止拆除一段尚未拆除的“柏林墙”并加以严格的保护,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在现代环境设计中,保存历史建筑和旧城形态的延续性,要比创造一个现代化的新城更重要也更困难。”——这是美国都市设计家乔·巴耐特的名言。对于正在建设现代化的我们的这个民族来说,这其实也是一种痛定思痛的经验。
  破坏、拆除、消灭是容易的,而要保存已经过时了没有使用价值的旧建筑又谈何容易?仿佛已经很久很久了,我们历史上的哲人曾经也有过关于鱼与熊掌的讨论,然而,我们似乎只能在鱼与熊掌之间选择一种,要么是鱼,要么是熊掌。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好像水泥掺和着钢筋逐渐凝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这样想着,也这样身体力行着。北京的古城墙、苏州的明清一条街,还有许许多多的名人故居,古村落、古建筑在我们的地图上消失了。可是,到过美国的人,也许会发现,仅仅只有两百年历史的国家,却到处是两百年历史的古迹。还有,历史悠久的意大利的罗马,之所以要原封不动地保留那些历史上的废墟。透露的正是超越不容易的一种文化眼光。是呵,新加坡的一条小巷,德国的一堵砖墙,它们作为历史发展的一个轨迹,一种独特的“场所感”,一种可以供人“发思古之幽情”的观照物,会使后来的人浮想联翩,想起过去、想起现在,起想民族和国家走过的多么漫长曲折的路程……。
  话题重新回到鱼与熊掌的问题上来。也许就像路桥的桥,我们思维的空间也需要一座贯通彼此的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路桥人的眼光看得更远了,他们偏要鱼与熊掌兼取。一边用心建设着现代化新城,一边着力维护着十里长街的历史旧貌。他们请来了同济大学的设计师,请来了从事古建筑的工程师,仿佛在悉心修补一幅破损的珍贵的古画一样,修补着路桥的老街。过去的老街楼上没有厕所,也没有自来水,前后房间吹不到对流风,冬天冷、夏天热,住在老街的人谁不想迁居新房,住到新城去?现在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既保留了原本的江南民居的建筑风貌,又改进了水电设施,安排了下水道,抽水卫生间,前后开了窗户有了对流风,居住条件大大改善了。现代人时兴步行街,那些琳琅满目的电器、时装、化妆品、珠宝商店,一家挨着一家就开在步行街上。说不清楚是什么一种心情,有些人有事没事的总喜欢往步行街跑。他们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就这么一家商店接着一家商店地逛,指指点点,挑挑拣拣。还有外地来的游客,也不纯粹为购物,同样喜欢来步行街走走,走啊,走啊,走成了一处别开生面的风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路桥人的商业意识重新复活了,老街商业店面公开拍卖时,谁也不承想到,一间不到二百米的木结构的楼房竟卖到了二百万元。天价!
  栉比鳞次的商店重现了昔日繁荣的景象,老街恢复了生机。当路桥老街第一期修复工程完工的时候,步行商业街也同时开张了。我紧随着挨挨挤挤的人群,走进了老街。窄窄的一条长街上,拥挤着这店、那店、流光溢彩的各类商品让人目不暇接……。老街的一侧是一条温软的河流,河流之上是石头砌成的拱桥,河岸泊着几条小船,还有一排拂水的杨柳,也许已经是初冬,少了几只翩翩舞的粉蝶与款款飞的燕子。街头巷尾,鸡犬之声可以相闻。远处,能够看见青蒙蒙的大小人尖,两峰高低错落,像一道绿色的屏障,作了长街、河流、石桥的背景。我忽然感觉,我走进了一幅古典的图画中,噢,是的,一幅清明上河图。
  然而,仔细一想,又不对了。那幅图画不是挂在“籴米买束薪,百物资之市”的开封汴河上,而是挂在二十一世纪的江南水乡。
  置身老街,走过老街,好像自己也走回到童年、少年时代。它使我想起屋檐下点点滴滴到天明的春雨,想起静夜中送入耳膜的清脆的竹梆声,想起点着忽明忽暗油灯的小船悄然无声地从桥下划过……又仿佛在漂泊的路上忽然回到自己的旧家。是的,我的旧家是这条老街上的一间。“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早已成为记忆的库房了。当年,白发苍苍的外祖母搂着我,给我讲牛郎织女故事的情景犹如在眼前。这种感觉,金圣叹说是“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见到熟悉的景物,听到亲切的乡音,我的这份高兴也只有用“快哉”才能言状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故乡。我把故乡看成了一幅图画,料故乡也把我看成这幅图画里的一个人物。老街的白天与黑夜,人生与岁月,悲欢与离合,男人与女人,生老与病死,人世百态与应有尽有之事,却像影像的一个个片断回放在记忆的街巷与角落。太阳、月光照在故乡的南官河上,几十年的时光随着流水潺潺而去。可是,通过时间之流使我想到历史与过去,所幸,该留下的都留下了。其实,对于故乡,即使身在千山万水之外,谁也无法遗忘和丢失。
  从老街走出,同时也走出了回忆。眼前又见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城市。摩天入云的高楼,车水马龙的交通,灯红酒绿的闹市——那好像离古典的老街很远很远了。然而,它仿佛又与现代人的梦想很近很近。一边是纯自然状态下的人文景象,一边是快节奏里的现代文明。一个散淡、随意,一个紧张、进取;一个宁静、闲适,一个繁华、喧闹。历史的影像在这里延续,前进的脚步在这里伸展……。
  古语说“心能作天堂”。难怪有一颗慧心而悟性极高的韩小蕙也把路桥看成了通向天堂的路与桥。“人间路、天堂桥”,一步一步,从现在走向未来;一步一步,又从人间走向天堂——这样说来,我也成了走向天堂的人了。
2004年3月31日